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功夫(三)
九把刀
前文追忆:用毒蛇叮咬手臂,训练内力和掌力;在海底捡拾弃物,训练 定力和脚力......我和阿义师兄弟经历了师父种种异想天开的魔鬼训练,迅速成长起来。
而师父的一段过往,更令我和阿义惊异莫名!师父居然是三百年前的明朝遗老,且有一个不共戴天的死敌蓝金。为了铲除这个武功超绝的武林败类,我和阿义不得不更加努力地修炼功夫......
20、
整个大过年的,我跟阿义都在王功海里走来走去,而乙晶也一直都在岸上,守着一桶姜汤。
在海里行走,可以锻炼的项目可多了。在海底站稳可以练出极佳的平衡感;要能自由操控内力,才得以行走自如;在海沟中必须承受强大的压力与恐惧......虽然我尽量避免走进海沟。
有时候,师父会叫我们在海底练掌。在海底,一切都变得沉重缓慢,凌霄毁元手慢吞吞地拍击着海底礁石,将我们的青春印在深深的大海里。
初六,乙晶回到学校上辅导课,我跟阿义则继续功夫特训。清晨,我们持续在海底打捞师父随手扔进海里的垃圾,直到中午吃过饭后,他便开始教我们凌霄剑法。
师父交给我们一人一枝笔直的树枝后,三人在海滩上开始了剑影流梭的习剑课程。一开始,师父只是简单地讲述剑法击刺攻防的大要点,并说:"剑法绝对不能拘泥于剑形招式,所谓有法即有形,有形便会有破绽,是以剑法无法,方为上乘剑法,若要无法,则须剑走快意,招去无踪。"
阿义听得一脸迷惘,我则默默认同,毕竟这个道理在《笑傲江湖》中,风清扬教令狐冲独孤九剑时,便曾说过类似的话。是以,师父并未仔细教导凌霄剑法的奥义,反倒是花了许多精神训练我跟阿义在出剑时的身法走位,教导我们如何以快速的身形补足招式上的贫乏。
"师父,要不要先仔细教教剑招啊?一下子就要我们无招胜有招,会不会太快了?"我问,毕竟我的剑招颇为凌乱,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杀伤力,或许师父应当先教我凌霄剑法的基本招式。"我忘光光了。"师父叹了口气,说道,"三百年了,这些剑招我全都忘得一干二净,只记得剑意......也罢,反正师父年岁有限,就直接带你们进入较高的层次。"
师父接着要我跟阿义自由施展心中的剑法,并在旁观察。师父说:"剑法要能完全归属于自己,才是活的剑法,就算你们看过师父出招的方式,也不能囫囵吞枣地学。要将师父出招的意念转化成自己的剑意,才是上乘武功。"
阿义并不想学剑招,所以非常愉快地在海滩上疯狂乱舞,师父摇摇头:"这种剑法的确是无招中的无招,可惜全都不堪一击。"师父看着手中的树枝,叹道,"蓝金这畜生说对了一句话,剑是拿来杀人的,不是拿来练功的。真正的剑法,若要杀人,只要一招就足够了。渊仔、阿义,你们仔细瞧瞧。"
说着,师父的身影急晃,在我俩的身旁飞快地蹿来蹿去。突然,师父的树枝在我们身旁的几块大石上凌厉疾刺,真是闪电般的出手!
师父骤停在目瞪口呆的我俩面前,问道:"渊仔、阿义,师父总共刺出几剑?"阿义开始数着身旁大石头的数目,我则脱口而出:"十七剑。"师父惊讶地说:"对,是十七剑!你倒说说看,师父的剑杀了哪块石头?"阿义抢着答:"每一块!"
我想了想,指着两块大石说:"好像是这两块吧?"师父点头称许道:"不错,你的确很有天分。"说完,师父轻轻踢着那两块"被杀掉"的石头。石头登时碎出两条剑缝。
阿义干笑道:"师兄果然不愧是师兄。"我自己也很惊讶,居然大概能瞧出师父风驰电掣般的出手,心中很是高兴。也许在这个连原子弹都发明出来的现代世界,我可称得上是古老冷兵器时代的天才。
黄昏时,在开往彰化市空空荡荡的公车上,师父依然比手画脚地教我们身形挪移的技巧,看得几个乘客莫名其妙的,我跟阿义则专注地瞧着师父扭来扭去,在心中塑造着属于自己的剑意。
从此,我跟阿义就这样,每天清晨到中午间间断断在海底行走,下午在海滩上练剑,不,是创剑。偶尔,我跟阿义也会效法以前的师父,在海潮中的海底挥剑,但树枝往往承受不住潮水的劲力而折断。
师父说:"傻瓜,要将内力灌输到兵器上,不是这么容易的事。"我当然知道,因为我跟阿义试了好几天都办不到,只好回到岸上跑跑跳跳击剑。
只有到了晚上,我才回到冷清的家中。一天又一天,直到正式开学,我跟阿义的功夫经此特训已然突飞猛进,阿义能够对抗七种蛇毒,我则可以对抗三十六条。本来我应当可以更强的,只可惜师父说他抓不到那么多条毒蛇。
21、
开学后不久,爸回来了。
我的"穴"因此再也不是"穴"了,几个临时工重新砌好了两面墙,也顺便把楼下客厅墙上的大洞补起来。也因此,家里的客厅又沦陷为大人们言不及意的欢乐场所。
我也不多说什么,还没脱下制服,书包挂在肩上,就一掌一掌将房间打出一个个大洞,足足打了十六掌,才将房间"复原"完毕。不过我没有将师父后来一剑凌空砍掉的那面墙一并轰掉,毕竟强风从两边灌进来,东西都给吹得乱七八糟的。
爸当然很生气,把我叫到客厅训了一顿,各位叔叔伯伯也好言规劝我不要乱拆房子,我只是冷冷听着。
以前的我,还会努力赔着笑脸,假装很享受大人们俗烂的温情,但现在,我连朝他们正眼看一眼都觉得是浪费时间。
叔叔伯伯一边好意规劝我当个好孩子,一边质问我哪儿学的功夫,而1987年的台湾跆拳道馆开得到处都是,所以我随口说是练跆拳道已经练到黑带。反正爸根本就不清楚、也不愿知道,我是不是真的学过跆拳道。
王伯伯的手裹着厚厚的中药,散发出浓烈的麝香气味,坐在爸爸的旁边乱嚷嚷,讲述着我除夕夜时凶神恶煞的模样。爸越听越气,毕竟我使他大失面子。我静静地听着,满脑子都是变化无端的剑招,直到有东西刺向我的脸,才恢复神智。恢复神智时,我的手指夹着一只鸡毛掸子,一只原本要挥打我脸的鸡毛掸子。而,王伯伯的左手拿着掸子。他竟然要代替我爸教训我?
"左手吃饭方不方便?"我看着王伯伯那只猪蹄。"你还敢说!还不快把手放开?"王伯伯气得大叫。"以后你就用臭脚吃饭吧。"我左手指夹着鸡毛掸子,右手抓着王伯伯完好的左手,轻轻转了一圈。
我背起书包,去厨房拿了两个菜上楼,客厅里则被王伯伯的哭喊充溢。
没有人敢叫我、没有人敢拦我,我就这样上楼,关起房门,拿高音笛练剑,幻想自己正在使黄药师的玉箫剑法。
又过了几个月,师父跟我在小小的房间中身法腾挪,剑影霍霍,师父以假想敌的角色启发我改善攻击的方式,属于我自己的剑法便一点一滴地塑造出来了。阿义也会跟师父在房里来场怪异的龙争虎斗,他的怪剑虽然依旧乱而无序,但在数十次攻防演练后,居然也创造出一种诡异且极少重复的剑招,能在凶险的情况下以奇招令师父大吃一惊。
"你们两个最近都很有长进,渊仔承袭我的快剑,阿义则悟出奇形怪剑,都很好!而拳脚招式大抵由心而发,跟剑法不一样,以绝快的身法弥补招式之不足,日夜练习,随心创招,磨练自己的手脚。过几天我们便开始练轻功,轻功有成的话,对身法大有裨益,剑法拳脚都能更上一层楼。"师父嘉许道。
"师父,你在蓝金屠杀武林人士时躲起来练剑,不是悟出什么掌剑双绝了吗?你不是说掌剑双绝惊天地泣鬼神,怎么不教教我们?很难吗?"我大汗淋漓地说,握着刚刚用来当剑的桌脚。"对呀,就算不教我们,也使给我们看看,让我们开个眼界。"阿义同样满身大汗,手中的哑铃撑在地上。
师父难为情地说:"其实我也忘了,三百年了,一牛车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。"我张大嘴说:"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?"阿义也笑道:"哇!不是说蓝金还没死?那师父遇到蓝金怎么办?惟一制敌的法子就这样忘光光?"
师父坐在我床上,爽朗地说:"忘光光也无妨,与蓝金生平最后一战或可期,或不可期,更是无法预算,我年岁已大,蓝金虽小我几岁,却也敌不过岁月催人,加上天大地大,说不定两人永无碰面之机,都将白发而死吧。"
我问道:"虽然天大地大,但蓝金终归是师父的仇敌啊。为什么师父不到处找他报仇?"师父从布袋中拿出一个黑锅子,说:"报仇虽然也是正义,但我一直记着祖师爷的教训。既然蓝金可能在广大天下的任何一处,我找着他的机会便十分渺茫。与其花那么多时间寻他复仇,不如培养正义的力量。这才是我最重大的责任,而这个责任将来也会落在你们的肩上。你们一定要青出于蓝,一定要身怀绝世武艺,一定要相信自己!如此才能跟社会里无穷无尽的邪恶力量搏斗。"师父说着说着,已从布袋里拿出一堆简单的食材。
阿义问:"吃火锅?"师父点点头:"我在山里摘了些野菜,宰了些小兽,用内力滚烫锅汤就可以吃了,这也是功夫的好处。"于是,师徒三人将山间野味胡乱丢进锅子,加了些水,轮流用内力煮火锅,香味四溢。
用内力滚烫的火锅特别好吃,非常值得推广成全民运动。既不耗电,也没有烧木炭的空气污染,还可以锻炼身体,兼之随手可吃。(此乃题外话了。)
此后,我们师徒三人便常常用内力煮火锅、煲稀饭、滚白煮肉、烫青菜。师父偶尔会将内力鼓荡到极致,用极烫的手掌来个山笋快炒山兔,为内力大餐加菜。不过我跟阿义都不吃师父的快炒就是了,他的手好脏。
师父一边喝着野菜汤,一边说:"以后你们练完轻功以后,不管是偷袭或是逃跑的本事都够了。那个时候师父便带你们真正行侠仗义,体验真实的江湖。"阿义点点头,说:"不过,我们到底要偷袭谁还是暗杀谁?被警察抓起来的话怎么办?"一边问,一边舀起火锅汤里的红萝卜。
"到时候就知道了,师父晚上教你们武功,白天你们上学堂,师父就到处调查为恶之人。唉,每个地方都有恶人,有的出手教训一顿便算,有的却必须斩之而后快。"
我两掌搭着锅子,运着内力说:"师父,现在社会不大一样了,警察虽然有好有坏,不过好的警察还是占了大部分,为什么不把坏人抓给警察就好了?"阿义也说道:"对啊,我看电视里的好人,他们的朋友虽然被坏人杀掉,但好人把坏人抓住后,虽然很想一枪杀掉坏人,但最后还是很硬气地说一声什么交给司法审判啦之类的,也就是把坏人都交给警察就成。"
我继续附和道:"电影的最后都是好人拿枪指着坏人的头,坏人一直在求饶,然后有一堆好人围着他们,一直鬼叫让好人不要冲动,说司法会给你一个公道,要不然就是哭着劝好人把枪放下,说什么‘你要是开枪杀了他,不就跟他一样了吗?’所以,最后那个好人虽然一堆亲人都被坏人干掉,但最后都会无奈地把枪放下,骂坏人一两句就交给警察处理了。"阿义来上一句:"不过那个坏人常常有够笨的,还会趁好人转过身时偷袭好人,才让好人有不得以杀了坏人的结尾。"
"你们说的我都没看过,不过,师父不会干预你们心中正义的样子。总有一天,你们都会成为大侠,都会遇到棘手的局面,也会被迫面对出手的压力,不过,只要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,师父就相信你们!"
我跟阿义当时听得不很明白,不过在我的心中,师父的话跟武侠小说里的正义情境相互辉映。
金庸武侠小说里,很少看见警察,也就是捕快。古龙武侠小说里,倒是常常看见捕快,但大都是逊角恶人。真正调查离奇命案缉凶的,却是不具衙门身份的陆小凤、楚留香等人。
而武侠小说里的世界,总没看过大侠杀了坏人后去衙门说明案情的,江湖恶霸明目张胆在大街上杀了一票人,也绝少看过捕快勤劳地出动,就算出动了,常常也只是炮灰的角色。维护江湖和平的,几乎都是随自己意愿出手的英雄。如果英雄发飙前,还要翻法条,或是还要拎着一票坏蛋去报案的话,也太逊了,一点也不洒脱。
英雄常常说:"这次打断你的狗腿,下次再让我知道你的恶行,就废了你一对招子!"因此,江湖的恩怨不是在衙门里裁断,而是英雄评判的。不过从反方向来看,恩怨也是由恶霸匪人决断的,他们仗着一身本事作恶多端,有着另一套邪恶哲学。
我想,既然衙门无力,英雄只好多学点本事,以免江湖上太多厉害的坏人搞得老百姓要死不活,那可就大大不妙了。
不过师父会怎么出手制裁坏人呢?现在的坏人手上黑星手枪好强的,我可不会空手接子弹。但话又说回来,师父的无形剑气也是暴强的,拿着桌脚远远朝坏人一挥,坏人来不及掏枪就被切成两块了......但,师父要教我们杀人来执行正义吗?也许我们该当个窝囊的大侠,把坏人的黑星手枪劈掉后,把他揍一顿送给警察就好了。窝囊一点没关系,杀人太恐怖。
想到这里,我就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。
22、
"在想什么?汤滚啦!"师父夹起汤里的螺肉。我将手掌拿开,盛了碗山菜,说:"师父,那场决战最后究竟怎样了?"阿义的脸被碗里的热气模糊了,说:"还有啊,师父你怎么活过三百年的?教一下。"
师父手中的碗停了下来,踌躇着什么。时光,又悄悄回到那个黑暗、几乎无法呼吸的地穴里。
"我的手掌被蓝金的无形气剑刺穿,却硬是在他脑门上印下一掌,可惜气劲已衰,只打得蓝金踉跄一退。我见机不可失,拿着剑往前一轮狂刺,却只是刺进无声无息的空气里。我太仓皇,居然一得手后便急着抢攻,却让阴狠的蓝金趁机隐匿在剑风里,像鬼一样消失了。我再度闭住气息,将左手掌贴着大腿,让血慢慢沿着大腿流下,以免滴血声引来蓝金的剑。在黑暗中对抗黑暗,我却再无害怕,只是专注地寻找身负重伤的恶魔。
"蓝金在我刚猛无匹的掌力下受了内伤,左肩跟喉头各中我一剑,脑盖又挨了我一掌,在这样的优势下,我必须冷静沉着,才能为苍生除害。但蓝金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,一点声息都没有。
"‘难道蓝金死了?’我不禁自问,手中的剑却告诉了我答案。
"突然,我的喉头一凉,接着喉间大痛。我的剑迅速向前一递,却刺了个空,一阵金属击地声中,我往后飞出。原来,蓝金在黑暗中屏气凝神,以极慢的速度摸黑运剑,不动声色地找寻我的位置,等到他的剑碰到我的喉头时,便重下杀手刺喉。我击剑向前时,蓝金却弃剑移位,在我胸口烙下重重的一掌。
"我撞上地面时,手中的剑已震脱,我还没爬起,肩上又挨了一掌。原来那蓝金听到我坠地的位置,来不及拾剑便冲过来给我一掌。好贼子,很好,我就怕他躲起来,他这样赶来送我的命,我便顾不得见招拆招,猱身跟他一掌一掌硬干!
"我的喉头不断出血,胸口又受了极重的内伤,但我的掌力却是不断加重,一掌一掌都挟带着猛烈的破空声,那些声音似乎是武林上千上万条人命所发出的凄厉哀嚎。而蓝金虽内力不及我,却也仗着黑暗,勉强逃开我大部分的掌劲,偶尔还以气剑割划着我的身体。就这样,两人靠着一股狠劲在黑暗的地穴中展开武林中最凶险、最激烈的最后决战。
"蓝金虽是武林前所未有的奇才,招式身法又冠绝天下,但我说过,仁者终究无敌,我不顾性命地使出掌剑双绝,凌空掌力决不输给蓝金的气剑,满脑子想求仁得仁诛杀恶魔。终于,我抓住蓝金的身法,硬碰硬与他掌掌相连,拼起内力来。
"你们该知道,纯粹的内力对决是最凶险的,因为避无可避、躲无可躲,就算是胜了,我也将大耗真元,再加上身上的伤势,说不定只是比蓝金晚死几刻罢了。我跟蓝金就这样鼓荡真气相抗,我的内力凶猛似怒潮,而蓝金的内力如山崩落石,滚滚奔来。怒潮与崩石,几乎炸裂了彼此的气海。
"时间一刻刻过去,我的内力渐渐不支,神智也逐渐模糊,而蓝金的内力虽大为衰竭,但仍以微弱的攻势向我袭来,像没有止境似的。我咬着牙,不断在体内百穴搜寻一丝一毫的真气,将之汇聚起来对抗死亡边缘的蓝金。我不晓得为什么内力应当比我弱的蓝金,能跟我力拼到这种地步?他真是可怕的敌手,体内残留的真气竟也源源不断,而我却逐渐耗干每一滴能量。
"就当我几乎没有一丝真气时,发觉从蓝金双手传来的攻势,也气若游丝了。此时,我的耳边飘来了羞涩的歌声,那歌声是那么熟悉、那么动人。我知道,是花猫儿来接我了,于是,我笑了。"这一笑,就过了三百年。"
"啊?"我和阿义异口同声。
师父继续道:"我跟蓝金就这样,掌贴着掌,倒在诡异的地穴里。直到三百年后,我才抖落身上干燥的黄土,神智不清地走出沉闷的地穴。"师父的声音,也陷入了难以相信自己说辞的颤抖。
"就这样走了出来?好像睡醒一样?"阿义碗里的汤早凉了。
师父皱着眉头,说:"三百年的沉睡虽可说极为漫长,但醒了就醒了,也不过是大梦一场。"我极为迷惑,正要说话时,师父又说,"若要算起来,我醒来的那年正是公元1974年,这当然是我过了很久很久以后,经历了不少事情才明白的。至于我是怎么醒来的,我自己也不知道,说到底,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。"
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,我说:"嗯,最重要的是,师父为何在地穴里躺了三百年还没死?"师父摇摇头,说:"这也不是重点。重要的是,我醒来时,蓝金已经不见了。"师父深沉地说,"蓝金不见了,只留下两个字--"我跟阿义屏息听着。"等我。"师父的眼睛就像看到黄沙里的两个大字,瞪得老大。
23、
"我跟蓝金的内力在三百年间,一直没有真正耗竭过,这跟凌霄派的武功原理很有关联。我跟蓝金在对峙的过程中,彼此都将对方的潜力带了出来,两股真气在我们的体内,从激烈的对抗,变成来回循环的过程,那些精纯的内力从未真正离开过我们两人,令我们即使昏睡,身体却裹在内力包成的蛹里一样,苟延残喘。
"此外,地底中污浊的毒气使我们闭气闷打,直到生理机能几乎停顿,这些充满了命运恶作剧的条件,使我们像活僵尸一样,假死了三百年。
"直到有一天,一群乡村农夫在地穴的顶上凿井取水,井洞使穴内的毒气慢慢散去,就像封印的古老魔咒被摘除,我渐渐醒了。
"醒了,身体当然有些迟钝,神智困顿不已,洞穴里只有一丝丝微光从远处透下,却已令我睁不开眼。当时我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。两个时辰?半天?一天?还是一个月?惟一可以确定的是,蓝金不见了。
"我费了好大的劲,才勉力爬了起来,看了地上蓝金的留言后,只是怀疑我为何没被先醒来的蓝金所杀。我一边摔倒一边想着这问题,后来,我看到了游坦之苍白无血色、没腐烂的尸体,又在附近看到冰凉的长铁链,以及更加冰凉的李寻欢。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,但,我看到了远处森然林立、成千上万的武士像,却令我大吃一惊。
"你道是啥?原来,我跟蓝金搏杀的死亡地带,竟然是历史千古之谜的秦皇陵!当时,我当然不知那些慑人的武士像是秦皇地宫的陪葬品,不过我也没时间对它们发生兴趣,我只是站着活动筋骨,努力适应三百年未曾移动过的身躯,捡起地上失去光彩的宝剑后,便吃力地爬出地穴。
"好不容易出了地穴,我看见一群穿着怪异的人们吓得往后跑,嘴里像是叫着:‘又一个怪物!’当时我更确定,蓝金的的确确先我一步离开。他果然是个难缠的恶魔。
"后来,我漫无目的地走出怪异的西安,一路上,被人指指点点我的奇装异服,一说话,就被人当疯子,还挨了好几顿打。当时我身上的武功未复,挨打都是实实在在的。每一次我倒在地上,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,毕竟一睡跨越三百年这种事,在哪里都会被当做疯子。
"惟一支持我信念的,只有三件事:一,是师门交托的使命,正义需要高强功夫。二,是在我内心久久不能平息的,那股对蓝金的仇恨,这股仇恨并未随着三百年逝去的时光消失。三,当然是在我耳边,陪伴了我三百年沉睡的歌声,花猫儿的歌声并非要将我带往另一个世界,而是鼓励着我,要我当一个她心中永远的英雄。"
"然后呢?"阿义问。
"然后,我的宝剑被一群恶霸抢走,还打昏了我。"师父落寞地说,"我找了个清静的地方,重新修炼凌霄内功,过了大半年,身上的武功全然恢复后,我便出山寻找命中的徒弟,想将一身功夫倾囊相授,也在寻徒的过程中,逐渐对三百年后的世界有所了解。"
师父放下碗筷,继续说:"但在神州行走五年后,我居然无法发现能够感应杀气的奇才,所以我抢了一个你们称做人蛇集团流氓团的船,一个人驾船,来到台湾。在安顿下来后,我偶尔会划船到伏桑或什么菲律宾的地方寻徒,船要是翻了,我便在海底赶路。唉,这些年就在奔波中度过了。"
我有些感动,也有些害怕,说:"那蓝金呢?他要你等他做什么?他找得到你吗?"师父点点头,说:"我之所以不找蓝金寻仇,除了是期望寻找正义的种子外,他留下的那两个字也是很大的原因。蓝金若是不杀人,我是永远也找不到他的,若是他想杀我,当初他醒来时,就可以拿起地上的宝剑,轻轻松松送了我的命。所以,他留下那两个字,便是极有把握找到我,将我杀掉。既然他会找到我,那很好,我便专心寻找徒弟,培养世界上最后一批会高深武功的大侠。"
我听着师父诉说这些故往,终于信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。师父身上的武功是万分真实的,也厉害得恐怖,这在二十世纪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,但若放到远在三百年前的中国明朝,那一个大侠来去无踪的世界里,这样惊奇高强的武功才有点真实感!有这样一身无与伦比的武功,当然有可能在秦皇陵里熬过三百年!
但,有一点还是蛮怪异的。"师父,还有点怪怪的。"我突然说,"你掉在地穴里的时候应该是二十三、四岁,那你在1974年醒来时虽然是三百二十四岁,但实际上应该还只有二十四岁,今年1987年,师父应该只有三十七岁吧!怎么会看起来这么老?"
师父遗憾地说:"这或许是时间的恶作剧吧,时间让我莫名其妙地睡了三百年,又在三百年后剥夺了我的青春,使我一年一年加速老化。我感到时间催人的压力,所以才会用激烈的手段让你拜我为师。"
阿义捧着凉掉的火锅,运起内力煮锅,说:"这就叫副作用啦。"
我想起了同样遭受穿越时光副作用的蓝金,心想:也难怪师父不主动找蓝金,因为太浪费宝贵的时间了,蓝金虽然小师父两岁,但加速老化的副作用也一定使得他变成了白发老人,说不定来不及交手就会死掉。
师父一定认为报仇事小,功夫与正义的传承事大,所以急急寻找我,拿毒蛇乱咬我跟阿义,逼我们在海底走路,还有那种种危险的练功方式。这些都是要赶在老死前使我跟阿义成才。至于魔王蓝金,等他寻来台湾,我们师徒三人联手毙了他就是。
这一晚的火锅,在三百年的谜团解开中,滚了又凉,凉了又滚。而我跟阿义的习武热血,就此真正燃烧。
"晚餐一起吃‘顶呱呱’吧?"乙晶握着我的手,笑着说。"今晚可不行,师父要教我们轻功哩!"我牵着乙晶,走在八卦山的大佛下。
放学后的八卦山,特别是有名的观光景点大佛附近,都会涌上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......是八卦山上的彰化国中与彰化高中的学生。
"真的?你们的进度会不会太快了点?"乙晶的眼睛好灵动。"是太快了点,不过师父有他的苦衷,况且,我是武学奇才嘛,早点学轻功有好无坏。"我说。
此时,我注意到大佛下卖烤鱿鱼的小贩旁,站着一个外国人。金发的年轻外国人。
"我可以去看你们练轻功吗?"乙晶随即又说,"我跟家教老师说一下,改天再补习好了。"我点点头,开心地说:"好啊,师父一定很高兴的,他常常说,你是我的花猫儿。"乙晶奇道:"我是你的猫?"
我没有将师父的悲惨故事说给乙晶听,因为师父不肯将恐怖的江湖过往让师门外的人知道。一方面是故事本身太过怪异,太难以置信,另一方面,师门的事就交给师门解决吧。
我一边跟乙晶坐在大佛前的阶梯上讲话,一边好奇地看着那金发年轻人。那外国人正拿着刚买到的烤鱿鱼笑着,打量着过往的学生。
"他几岁啊?外国人的样子很难看出年纪耶。"乙晶也看着那外国人,又说,"不过他蛮帅的。"
我有些吃醋,于是,打开烂烂的书包,撕下数学课本的一页,折成一只纸飞机,说:"看我作弄他。"说着,我带着乙晶走到外国人的正后面。乙晶知道我在吃醋,笑着说:"别玩啦,出人命怎么办?"我哼了一声,说:"纸飞机而已。"我将一点内力灌入纸飞机内,"看我自己制成的暗器。"我轻轻将纸飞机射向那外国人的脖子,想吓他一跳,因为纸飞机灌注了我一丁点内力,所以那外国人的脖子稳被叮出一个包。
那外国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烤鱿鱼,当然对从身后突袭的纸飞机一无所知。但--但外国人头也不回,只是突然弯腰低下头,纸飞机便直直地从他的头上飞过。我正觉得那外国年轻人实在走狗运时,他竟转头向我一笑,阳光灿烂的微笑。
实在是个帅哥,至少,比汤姆·克鲁斯还帅上十倍不止。
外国帅哥举起吃到一半的烤鱿鱼,向我笑着致意,我只好干笑了两声。
就这样,大佛下。一只纸飞机划出了难以想象的世界。
23、
纸飞机撞上石狮子,摔在地上。
"你好?"挺标准的中文。金发少年的笑容在夕阳的金黄下更显灿烂。乙晶用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,我只好看着那金发少年,不好意思地说:"你好。"金发少年好奇地打量着我跟乙晶,友善地说:"学生情侣?"
乙晶忙摇手,我却瞧那外国少年中文说得挺溜的,忍不住说:"你国语说得很好耶!"金发少年大方地说:"谢谢,我很喜欢亚洲文化。"说着,金发少年拿着快吃完的烤鱿鱼,笑着走向我们。
真是令人窘迫的时刻。我并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。
乙晶知道我的个性,于是拉起我,向那金发少年说:"我们要去补习了,先走啰!祝你在台湾玩得愉快!"那金发少年点点头,笑说:"一定会的。台湾学生真是忙碌。"
我牵着乙晶走下大佛前的石阶,回头向金发少年礼貌地说:"再见。"金发少年咬着烤鱿鱼,笑眯眯说:"一定会的。"
一定会的?这老外用的道别语真是奇怪,毕竟是老外。
"你们要怎样练轻功啊?"乙晶拿着珍珠板做的玩具飞机,好奇地问。"不知道,师父一向出人意料。"我开玩笑说:"怎样练都好,不要一股脑把我跟阿义从高楼大厦上推下,那样太速成了点。"乙晶哈哈大笑,说:"说不定要你们背着大水桶,在楼梯间一直青蛙跳。"我摇摇头,说:"我跟阿义在海底走来走去,已经练出你想象不到的腿力跟耐力,就算是背铅块也难不倒我们。所以这次师父想出来的点子一定很恐怖,你想想,哪有师父拿毒蛇咬自己徒弟,用来练内力跟掌力的?"
乙晶瞧瞧巷子里并没有人,小声说:"趁没有人看到,让我看看你的腿力有多厉害好不好?"我见四下无人,于是挑了电线杆下的半块砖头,轻轻一脚踩碎。乙晶看得两眼发直。我却说:"其实砖头本来就不够硬,我不必运内力就可以踩碎了,不过大石头就太硬了,我没法子。"
乙晶一脸困惑,说:"你不觉得奇怪吗?"我愣了一下:"什么奇怪?"乙晶认真地看着我,说:"你的武功为什么会这么强?"我呆呆地说:"为什么?好奇怪的问题。我这几个月可都是非常努力在练功的,怎么不会变强?"乙晶还是很疑惑:"我知道你练功练得辛苦,可是,才短短几个月,你就可以用手打破墙壁,还可以在海底闭气走路,用内力逼出毒血,你不觉得进步太快了?"
的确。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奇怪。
我看过电视上的气功表演,那是一个叫"强棒出击"的节目。那天请来一个满脸皱纹的国术气功大师,听主持人说,他可是国宝级的武术家,当天,他用内力使得锅子里的水上升了几度,也表演了一掌碎掉好几块砖头。
但。我能在几分钟之内,就用内力煮沸一锅汤。我没试过以掌碎砖,但我确定一掌掌轰掉整个墙壁的功力,远在碎砖之上。
但,我才练了几个月的功夫。阿义也是。虽然他蛮不济的。
"因为我是武术天才。"我说,看着乙晶的大眼睛。没错,我是天生就能感应杀气的天才,千万中选一的。
乙晶认真地看着我,说:"那你会变成大侠吗?"我点点头,说:"会。也许,我是天生注定的大侠命,所以我才具有这方面的天分。"但,我一说完,立刻想到师父的死仇、震慑武林的超级天才--蓝金。拥有习武的上佳天分,却没有行武的侠骨仁风。
也是因为这个坏蛋,中断了江湖中的武功传承,使得真正厉害的民族绝技几乎失传;八国联军会这样欺负我们,逼我们签下什么不平等条约,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失去超级武功的中华民族,当然敌不过洋人的船坚炮利!也害得号称国宝级的武学大师,只能上上电视节目,表演用内力使温度计变化、敲敲几块砖头。
真正流传下来的无双神技,只能借着三百年的漫长假死,最后才从黄沙里爬出来,重见天日。偏偏师父又强调习武之人,千万要有纯真的行武之心,真正该出手时才能出手,对于表演这类的事,师父从未想过。至于我,当然也赞同师父的观念,但,这样带着一身武功,走在空洞流水的人群中,终究、终究有些落寞。大侠总是落寞的。
乙晶的手突然紧紧牵着我:"有个大侠在旁边,真好。"她的手握得好紧,"谢谢。"我感到有种比内力还汹涌的东西,从乙晶的小手中传了过来。
"干嘛谢?"乙晶露出古怪的表情。"不知道。"我的表情一定也很奇怪。我一个国中生就算只当乙晶的专属大侠,也十足开心了。
"嘿!看看你能不能追到它!"乙晶笑着,射出手中的珍珠板飞机。小飞机滑向天空,我放开乙晶的手,正要追出时,却无法动弹。
杀气!
"怎么了?"乙晶察觉我脸色冷白、手心发汗。"不要说话。"我的心脏快停了。第一次......如此阴风阵阵的杀气。跟师父那种怒潮般的杀气截然不同,这股杀气极为阴狠。我咬着牙,全身盗汗。
杀气的性质,正代表杀气主人的个性。杀气的大小,正代表杀气主人的功力。而杀气的位置......就在五百多公尺前,直直冲向我家的方向!
"好痛!"乙晶的手被我抓疼了。我放开乙晶,慌忙说:"乙晶,往后走,不要跟着我!有坏人在附近!"乙晶吓到了,说:"我帮你报警!"我大叫:"警察来再多,也只是送死,你快回家!"说着,我慌忙冲向我家。
这杀气绝非师父释放的!我也绝对敌不过这股杀气的主人。但,杀气的主人想在我家肆虐,不行也得上!
我紧紧握住今天音乐课用的高音笛,无暇判断胜算的可能。
等等......另一股杀气!我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杀气正冲向我家!没有任何掩饰,激烈而狂猛。是师父!
我远远看见师父的身影飞踩着数根电线杆的顶端,闪电般冲进我房间的大破洞!该不会......正当我惊疑不定时,我突然无法前进。
杀气静绝了。狂风暴雨般的两股杀气,在千分之一的心跳间,同时消失了。但,我的直觉不允许我继续往前,因为,我的房间破洞中,悄悄透露出没有生息的杀意。
绝世高手间的对决,不需要杀气。杀气,只是个饵,只是打招呼的方式。要命的饵!
我站在距离我家楼下约十几公尺处,斜斜看着大破洞。只看见,师父霉绿色的唐装尾巴,然后不见了。
我鼓起勇气,一口气冲到大破洞正下方,却见师父扛着我的棉被,一言不发。但那一股阴狠杀气的主人呢?师父看着我,指了指棉被。我简直快昏倒了。
师父就这样扛着鼓鼓的棉被,跃出大破洞,踩着一根一根的电线杆,朝八卦山的方向"飞"去。
晚上的大破洞里,透出一股冬天独有的香味,还有一丝迷惘的味道。
阿义捧着火锅,汤慢慢地热了起来。
"是蓝金吗?"我问。"不知道。"师父的脸上写满了困惑,又说,"那老头子的武功很高,我们迅速地交手三招,他三招都阴毒莫测,内力高绝,但是......"阿义忙问:"但怎样?"师父搔着头,说:"蓝金的武功要高得多,决不可能只弄我这点小伤。"师父解开唐装的扣子,露出肩胛上的伤口。
"跟我交手的,决不是蓝金!蓝金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,但这个杀手,却没有眼睛。"师父的眉头紧皱,又说,"但这个杀手在交手前,却跟我说‘我来找你了’,好像又真是蓝金!难道他的武功退步了?"我问:"没有眼睛?"师父说:"那个杀手,两个眼窝子空荡荡的,没有眼珠子嵌在里头。"我奇道:"好恐怖!难道他是靠听风辨位跟师父决一死战?"
阿义说:"说不定蓝金的眼睛被挖掉了!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啦!"师父叹道:"事隔三百年,蓝金的样子我已记不清了,只有那双让人不安的蓝眸子,我还记得清清楚楚。那杀手也许真是蓝金,也许不是。"
阿义手中的火锅汤慢慢滚了起来:"除了蓝金跟我们,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武林高手?"师父也是一般的迷惘:"说不定,今天这杀手是蓝金派来的刺客,但,你说得对,这世上若除了蓝金外,还有这样教人心悸的超级高手,真是匪夷所思。"
我想了想,说:"说不定,那老人真是蓝金。"阿义也说:"师父今天终于报了仇啦!值得庆祝庆祝!"师父惆怅地说:"恐怕不是,我的心里一点报仇雪恨的快意都没有。一点快意也没有。"
一场三百年前未分出胜负的死战,今天,却在眨眼间立判高下。但三百年前的故仇旧恨,却不能在眨眼间消逝。也许,师父正陷入空虚的矛盾中,一时无法接受大仇已报的苦闷。
师徒三人胡乱地吃了顿火锅,我咬着山菇,心中一直在想:那杀手的尸体,被师父埋在八卦山了吧?自己的房间死过一个人,总不会是愉快的感觉。我看着棉被,用来包新鲜死人的棉被。今晚睡觉时,我用内力御寒好了。
24、
"足不点地。"我跟阿义还背着书包,乙晶也站在一旁。大家刚刚吃完好吃得令人感动的彰化肉圆,才走出小店,师父就想训练我们轻功。
阿义摸摸头,甩着书包说:"足不点地?"师父点点头:"轻功的基础训练,就是足不点地。"乙晶好奇地说:"要怎么足不点地啊?"师父说:"我在大佛的头上,放了一块写有"成功"两字的大石头,你们把那块大石头拿下来给我,我去渊仔的房间里等你们。乙晶,你就先回家吧,他们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能跟我会合呢。"
我心想:"大佛好高,不过师父一定会躲在我们身后,我们一旦摔下来的话,师父也会接着。"阿义多半也是一样的心思,拍着我肩膀说:"我们来比赛吧,看谁先跟师父会合!"说完,阿义就要跟我在马路上竞跑,却被师父一把拉住。
师父微笑道:"足不点地,就是脚不能踩在地上的意思。"阿义跟我一愣,师父接着说:"你们只能踩在电线杆上,要是两根电线杆距离太远,才可落地片刻。到了八卦山,你们就踩在树上,总之,这是达到飞檐走壁的捷径。"
我有点发火,说:"为什么?"阿义更是火大,说:"师父,现在人好多,你不是摆明了让我们出糗?"这时,连乙晶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。我又说道:"师父,你不是说不可以向其他人显示武功?现在却要我们在市区蹦蹦跳跳,那不是自相矛盾!"
师父点点头,说:"好像有些道理。"我跟阿义异口同声说道:"那深夜再练轻功吧!"师父摇摇头:"既然不可以显示武功,那你们就跑快一点,别让人认出来就是了。"
我大吃一惊,说道:"什么?"师父大声说道:"快!师命难违!"我跟阿义对望了一眼,极其不可理解师父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。
师父双手托起我跟阿义,运力将我俩抛向电线杆。我跟阿义的脚连忙稳住,分别在两根电线杆上做金鸡独立状,而路上的行人也以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们。师父在底下大叫:"下面人多,你们快跑!"
当然要跑!太丢脸了!我跟阿义瞄准下一根电线杆,纵身一跳。我跳得太远,失了准头,摔在底下停在路边的车子上;阿义则跳得太轻,只好抓住电线杆再翻上去,朝底下的我大叫:"把学号撕掉!快闪!"
我赶紧撕下学号放在口袋里,用力往上一跳,翻上电线杆,继续往下一个电线杆迈进。我跟阿义,就这样慌乱地在市区的电线杆上,像玛丽兄弟一样跳跃着。
你一定很难相信。没错,我也感到极为困惑。我为什么要听从师父无理的要求,在市区的条条柱柱上,满脸发烫地跳呀跳的?我看着阿义努力在电线杆上保持平衡的样子,怎么能够停下来?
在海底走路时心中的疑问,此时再度浮现......也许,我们师徒三人,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。也许师父所教的凌霄绝学,就像欧阳锋逆练《九阴真经》那样,会使人练到神智不清。这种神智不清,就是所谓的热血吧。
仰仗着在海底对抗海潮训练出的惊人腿力,我跟阿义在电线杆间纵跃并不很吃力,但要如何准确地跳到下一根电线杆上,不要太近、也不要太远,就是门大艺术了。特别是,台湾电线杆的间距,有着令人感叹的复杂性。幸好,偶尔不小心掉在路上时,几个月锻炼下来的强健筋骨也抵受得住。但,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我们,这可不比死亡萧索的海底。路人质疑的眼光、张大的嘴巴,在某个层次上,比海底致命的暗潮、漩涡,还要来得有压迫感。这种巨大的压迫感煮沸了耳根子的热血,抽干了喉咙里的唾液。
"妈,他们在做什么?"一个小女孩指着我跟阿义,旁边的大人们则结结巴巴地说:"他们......在......在修电线杆......"
我口干舌燥地往前一跳,好逃离小女孩的问题。阿义的内力虽然没有我深厚,腿力却也十分惊人,跟我几乎是以并行的速度逃离路人的迷惑。
跳着。跳着。这就是现代功夫少年的青春年华!
"砰!"阿义摔在马路上,骂了声三字经后又跳上电线杆。我无暇给予阿义打气的眼神,因为脸上的汗水已经使我睁不开眼,刚刚还差一点被高压电线绊倒。
不知花了多少时间,我跟阿义终于趴倒在八卦山山脚下的树顶。我累得说不出话来,脚,也失去了知觉,只剩下不停发抖的小腿。
"不怎么好玩。"阿义喘着气,坐在我身边的大树上,靠着树干。"嗯。"我按摩着小腿,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海堆叠着。
树与树之间的距离,比起市区的电线杆,间距近了许多,甚至不算有距离。我想,若是一鼓作气冲到八卦山大佛广场那边,应当不必再算计每一次的跨步,只要发狠往上冲就行了。不必太求平衡,只要踩着粗壮一点的树枝,一路踩、踩、踩、踩。
阿义看着我,我看着阿义。两个人累得像刚刚跟狮子作战后的狗。
"比赛吧。"阿义看着前方。"有何不可?"我深深吸了口气。两人同时蹿上树海,踏着树叶上的落日余晖往上疾冲!
25、
以前,我总认为阿义是个上等的流氓料子。现在,阿义却为了要当个大侠,努力燃烧着青春。
"真有你的!"我一边瞥眼前方较大的树干,一边大叫。"当然!"阿义大叫,脚下不停。"内力差了我一截!还跟我不相上下!"我粗着脖子大叫,像只笨拙的大鸟在树上跳着。"是你太烂了!"阿义大笑,歪歪斜斜地跳着。
夕阳下,人的影子拉得好长。人的激情也拉得好长。
"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侠!"我雄心万丈地大叫。"我要成为宇宙第一的大侠!"阿义的嗓子更大。"我要成为......啊......啊!"阿义的声音从兴奋变成惊恐。
我以为他踩了个空,往旁一看,却看见阿义吓得大叫:"快逃!"
我一愣,却见一大群蜜蜂从浓密的树丛中涌出。"他妈的!我刚刚踩到蜂窝!"阿义面如土色,脚下的速度只有更快!
"啊!"我没空大叫,因为我突然看见"蜂拥而上"这句成语的最佳应用画面--大批大批蜂群黑麻麻地向我俩卷来。
我当机立断大叫:"师父救命!"
师父来了么?没有。倒是蜜蜂扑天盖地的气势更为惊人!蜂群卷住阿义,逼阿义跳下树。另一群蜜蜂震耳欲聋的"嗡嗡"声似乎就在我耳边。我一急,也想跳下树顶,却听见阿义大叫:"树下有人!"他满头包地又跳上树。
的确,将蜂群引到树下只会伤及无辜,于是,我猛力踩断树枝,用踢毽子的脚法将树枝踢高,一把抓住挂满树叶的树枝,大叫:"阿义看着!"我在树干上来回折冲,运起衰竭的内力舞动树枝,使出我自创的"乙晶剑法"拨乱蜂群。树叶被我的内力带动,挟着劲风冲乱蜂势。阿义立即俯身劈断两根树枝,使出他奇特的"绝世好汉剑法",在乱蹿间用大把树叶攻击蜂群。两个将来的江湖第一大侠,就在树顶演出生平第一次剑法实战,淋漓尽致地将自创的剑法使将出来,与凶巴巴的蜂群浴血大战。
时间在这种情况下,在任何小说中都会被描述成"过得很慢"。我必须做个澄清。在这种情况下,你不会感觉到时间这个函数的存在。你不会的!
阿义跟我嘶吼着,却被蜂群近乎原子弹爆炸般的"嗡嗡"声给淹没。虽谓人定胜天,但,大自然的力量可真是不容小觑。
"干!寡不敌众!"阿义吼道。"千金之子,不死于盗贼之手!"我哀号着,挥别手中的树枝。
再见了!阿义疲倦至极,干脆坐了下来,闭上眼睛,放下早已失去树叶的树枝。我叹着气,看着哭泣的夕阳,哭泣。我为什么哭?虽然我有一身高强武功,但我还是会哭。被一群蜜蜂围叮着,谁都会哭。阿义闭上眼睛,任凭身上盖满蜜蜂材料的棉被,也流着眼泪。
夕阳无限好,只是被蜂咬。好诗!好诗!
好不容易,我看着蜜蜂在我俩身上戳戳刺刺,又看着蜜蜂心满意足地散场。于是,我运起刚刚看着夕阳哭泣时积聚下来的内力,将令人麻痒欲死的蜂毒裹住,举起双手,用凌霄毁元手将毒质凌空击出。
幸好这群小蜂不是流氓虎头蜂,蜂毒不算厉害。我身上的红肿结块一下就消了大半,于是我跳到阿义身后,用内力帮助仍在跟蜂毒抗战的他。
"没问题了。"阿义虚弱地说。"你听起来好累。"我说,双掌依旧送出股股内力。"你看那边!"阿义指着左边的树群,我转头一看,阿义却箭一般冲出,大笑道:"走先!"我大骂,跟在阿义身后拼命地追。
"大佛!"阿义兴奋地大叫。"看我的!"我跟着大叫,跟阿义一同来到大佛下。师父那块写着"成功"的石头,就放在巨大严肃的大佛头顶。
"要怎么上去?"阿义有些迷惑,但,我更迷惑。大佛不比电线杆,摔下来会死的!况且,大佛的身体没有棱角,也几近垂直,要借力跃上真的是很难很难。
"师父既然把石头放在上面,就表示我们一定有办法拿到它。"我说。"师父有时候疯疯癫癫的。"阿义说,我简直无法反驳。
"不管怎样,趁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,我们一定要上去!"我说,看着暗紫色的天空;要是天一黑,看不清楚状况的话,小命可是会丢掉的。
"那就走吧!"阿义深深吸了一口气,摩拳擦掌着。"看谁抢到吧。不过你可别太勉强,小命要紧。"我说,心中惴惴的。"你也一样。"阿义闭上眼祈祷着。虽然他根本什么教都没信过。
"上!"
但,就当我们师兄弟两人正要翻上大佛的瞬间,却都无法动弹。我跟阿义的"叮咚穴",已被两块远方飞来的小石子敲中,穴道一封,登时动弹不得。
"不必上了。你们在找这石头吗?"一个苍老的声音。声音的主人没有眼珠,只有一双深邃空虚的黑眼窝。"带我,去找放石头的人。"苍老的人冷冷地说。石头,就这样碎了。好可怕的握力。
我跟阿义颤抖着,紫阴色的诡异天空吞噬了我们。
我注意到,一个熟悉的身影,正坐在石狮子上,好奇地看着我们。依旧吃着烤鱿鱼,依旧金发蓝眼,依旧灿烂的笑容。金发外国人的手射出一只珍珠板飞机,划过我跟阿义中间。那只珍珠板飞机,依稀,在哪里见过。
"走。"恐怖的无眼人冷冷说道。
26、
无眼人一手一人,抓起我跟阿义,走出大佛广场。我已无心神理会:一个没有眼睛的人,是怎么来去自如的。
无眼人像抓小鸡般拎着我跟阿义,往通到山下的树海一跃。我只感到树影在脚下飞退,心中空荡荡的。
这无眼人轻功极高,尽管带着我和阿义,脚步却丝毫无滞,但他的身体里,却没有一点生机,就像是武功卓绝的僵尸。
阿义的脸色死白,我知道他在想什么,我也是一般心思......这个可怖的无眼人,就是蓝金无疑!既然这个无眼人是蓝金,那么,我跟阿义就等着被凌虐成碎片吧。
但,师父昨天不是才击杀了一个无眼杀手?难道,蓝金并未死绝,隔了一天又来再度挑战师父?我无法细想,只是发抖。
八卦山下,文化中心旁的十字街口。车水马龙。
无眼人停了下来,问:"往哪走?"我无力道:"你昨天不是走去过一次?"无眼人漠然,又问:"往哪走?"阿义急道:"先直直走!过马路后还是直直走!"于是,无眼人拎着我跟阿义,以惊人的身法闪过奔驰中的车辆,往我家的方向冲去。
无眼人的行径到了市区,登时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,也引起我强烈的疑问。这无眼人身上的杀气相当隐匿,并没有像昨天一样阴风阵阵、撕咬我的灵魂。无眼人的身上,也没有受过重伤的迹象。这会是昨天同一个无眼人吗?我可不敢问。
无眼人,就站在我家楼下,脸上两个深黑色的空洞,诡异地瞧着大破洞。我跟阿义,就像两只被拖上岸的小鱼,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。
"知道我是谁?"无眼人冷冰冰地说,双手放在我跟阿义的脖子后。我的背脊顿时冰冷,"蓝金?"我勉强吐出。无眼人站在我们身后,机械地说:"那你们就该知道我的手段。"
果然是蓝金......霎时,我闻到阿义跟自己身上的尿臭味。
蓝金,这个残酷的魔头,正打算在与师父死战前,摘下我们的脑袋祭战。头一次,我感到真正邪恶的力量。那是一种足以摧毁一切希望的恐惧。
"你......你的眼......眼睛呢?"阿义问,呼吸急促,似乎想拖延一点时间。"自己挖了。"蓝金的答案,正跟他的指尖一样冷血。他的指尖在我们的脖子后,一点一点插了进去,像是享受着大餐前的点心。
我看着大破洞,破洞里并没有透露出师父的杀气。也许,师父此刻还在八卦山上采摘山味吧。
永别了,师父。
绝望。危机感。死亡。空虚。
但我想到了乙晶。
"砰!"我往前一倒,一掌击向阿义。阿义跟着扑倒。
蓝金没有料到我竟然能冲破他的点穴,也没料到我一掌将阿义击倒。就在蓝金想抓住我俩时,破洞中飞出数十支"小天使铅笔",朝着蓝金凌厉击去!跟在漫天"小天使铅笔"后面的,是拿着哑铃棒的超级大侠!
数十支铅笔插在地上,柏油路喷起无数小碎块。但蓝金不见了。
蓝金在空中!一道绿光从上扑击,一道黑影拔地轰杀。在昏黄的路灯中,鲜血洒在我的影子上。
"咚!"师父跌在我身旁,笑着,咧开嘴笑着。蓝金撞在对面的路灯上,慢慢地,沿着高高的路灯,滑了下来。蓝金没有瞪大眼睛。他没有眼睛。不过,蓝金的眉心,却插了半根短短的哑铃棒。另外半根,则紧紧抓在蓝金的手里。
冰冷的路灯柱上,留下一抹血迹后,一切结束了。
我发誓,我要换床棉被。裹过两个死人的棉被,不算是棉被,而应该算裹尸布的一种,或说是简易棺材。
师父把蓝金埋在八卦山的深处后,回到大破洞中,看见我跟阿义依旧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发呆。
"今天真是无比惊险。"师父拿出几枚野鸡蛋,说,"今晚加菜!"我叹了一口气,说:"蓝金真是太可怕了。"阿义则一个字也不想说。
师父嘉许道:"还好你冲开了穴道,要不然,我真不知该抓什么时机出手。"阿义终于开口:"要是渊仔......"师父轻轻敲了阿义的脑瓜子:"叫师兄!"阿义只好说:"要是师兄没冲开穴道的话,我们两个不就会被你丢出的铅笔射死?"师父摇摇头:"要是你们一直被挟持,我只好斩下自己的一只手,跟蓝金换你们的小命了。"我有些感动,但师父又接着说道,"不过,蓝金凶残无比,多半还是会割掉你们的头示威。"回想起来,刚刚真是九死一生。
师父将野鸡蛋打破,浓浓的蛋黄流进温热的火锅里。
我捧起了火锅,交给师父:"我累坏了,冲开蓝金封的穴道,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内力。"师父接过了火锅,双手却隐隐颤抖着。"师父,你受了伤?"我惊问。师父昨日、今日连战两个超一流高手,怎能不受伤?
师父轻轻咳了两声,说:"昨天的伤不碍事,刚刚却被蓝金在胸口印了一掌,差点把老命给丢了。"我跟阿义对望一眼,纷纷伸出手按在师父的背上,用内力为师父疗伤。
师父并没有推却我俩的好意,但他仍是满心疑窦:"不过,师父很疑惑,为什么蓝金要挖掉自己的眼珠子?"阿义闭上眼睛,说:"昨天那个没有眼睛的杀手不是今天这个杀手吧?"师父点点头,说:"的确不是。"
我也相信不是。但,没有眼珠子的人不多。没有眼珠子的超级杀手更是稀少。而我们,却连着两天遇到了两个。
师父沉吟了一下,说:"昨天的杀手很厉害,但差了今天的杀手一截,但说实在话,今天的杀手是不是真正的蓝金,师父仍然困惑得厉害。"
蓝金将自己的眼窝掏空,难道就是为了不让师父认出他来?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。蓝金应当是个绝顶自负的人,为何需要毁容来隐藏自己的特征?第一个失去眼珠子的杀手,若不是蓝金,又是谁?蓝金训练出的爪牙?蓝金训练出的徒弟?
"不会的,蓝金一向独来独往,没心思将武功传给别人。"师父这样说。他感到困惑难解,我跟阿义在当时却只是庆幸。
当晚的火锅,冒出一连串的大问号。
所幸,第三天,并没有第三个无眼人出现。
经过我跟阿义的严正抗议,师父终于答应将轻功的练习改在深夜。我跟阿义只想锻炼高深的武功,可不想连羞耻心也一起锻炼。不,这根本不是锻炼羞耻心,而是抹煞羞耻心!于是,夜深人静时,我跟阿义便打扮成忍者的模样,在市区的电线杆上呆滞地跳跃、在八卦山的树海上飞驰。
当然,我跟阿义真的跃上高耸的大佛头顶,就在一个挂满星星的夜晚。
虽然基于武学奥秘不宜广宣的立场,我无法透露我跟阿义如何飞上大佛头顶的,但我可以告诉你,站在大佛头顶看星星的感觉真的很不错。
过了一段时间,我跟阿义的轻功颇有小成后,师父就在我俩的腿上绑上铅块,要我们不用膝盖的弯曲力量,就在电线杆间跳来跳去。简单来说,就是膝盖不能弯曲,像僵尸一样跳。
"为什么不能弯膝盖?这样根本不能跳!"阿义抗议着。"用内力,就可以跳!若再加上坚实的肌肉,跳得就更高!"师父坚持。"重点是,这样可以练成什么武功?"我感到这是没有意义的练习。"把腿力练到更高的层次,也可以练出内力的火候。"师父说完,便将我们丢到电线杆上。
不用膝盖跳跃,真是见鬼了。我跟阿义花了四个晚上都没有成功,只是不断地从电线杆上摔下,还惊动了巡逻的警车围捕。
这个失败的练习,让我们师徒三人的关系降到冰点,连黄昏所做的"排蛇毒练气"、"在房间创剑"的定量练功,常常都是一语不发的。直到好几个晚上以后,我跟阿义以僵尸跳成功地连续跳出十根电线杆的成绩后,师徒三人才在疯狂的泪水与拥抱中尽释前嫌。
学功夫真好!
26、
我必须将时间的轴线拉长,尽管练武的时光有诸多欢乐、诸多汗水。
在未来的两年中,白天师父去行侠仗义,黄昏我跟阿义放学后,不是创剑、就是练掌,乙晶若是没有补习,就会跟我们一起听师父说些武林轶事,哈哈大笑。到了深夜,我跟阿义戴起口罩,便开始在城市中飞檐走壁,或在电线杆上练僵尸跳。
每到假日,师父就带着我们到海边踏青。应该说,师父跟乙晶踏青,我跟阿义则在海底拾荒。一边拾荒,一边在怒涛中练掌练剑。
其实这样也蛮有趣的,海底世界真是奇妙无比。有一次我跟阿义还碰上一头超级深海大乌贼,我一时兴起,便用麻将尺跟它斗了起来,想将它拖上岸吃掉,无奈却被喷得一脸漆黑,差点瞎了眼睛。而阿义则被它八爪死缠住,硬拉进海沟里。我只好瞎着眼,跟它来场听潮辨位,在海沟中砍断它的两条触手后,抱着死了一半的阿义上岸。阿义的手中还紧抓着那两条被我砍断的乌贼脚,于是四个人便开心地坐在沙滩上,用内力将两只大乌贼脚煮了吃掉。
在漫长的暑假中,别的学生都在玩救国团的白痴露营,而我们功夫四人组,却组成一支丛林特训队,深入毒蛇猛兽的阵营练功。白痴救国团在跳"第一支舞"时,我跟阿义则在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,一同"崩"出难忘的回忆。为什么我说是"功夫四人组"?因为,师父收了乙晶做他第一个女弟子,开了凌霄派的首例。不过乙晶训练的分量很少,我瞧这并不是师父有什么陈腐的重男轻女观念,而是他不好意思做出拿毒蛇咬乙晶这类没品的事来。
在丛林里,我跟阿义施展飞鸿冥冥的轻功,追杀每天的餐点,乙晶则跟在师父旁边学习导引内力。其实丛林最可怕的部分,就是无数的毒蛇、种种的毒虫,但我跟阿义早已习以为常,即使被黑白分明的雨伞节咬到了,我也只需要花两分钟就可以将毒完全清出。因此大抵上,丛林没有海底那么可怕,我所遇过最强的猛兽,也不过是台湾黑熊。
那一天,乙晶跟我在躲避蜂群时看到两只台湾黑熊,那两只黑熊亲昵地依偎在一起,捧着我抱着乙晶练轻功时不小心踢掉的蜂窝(PS:蜂窝是种练轻功时,很容易踢到的危险物品)。
这对黑熊情侣对从天而降的佳肴却之不恭,愉快地捧着甜美的蜂窝一同分享,乙晶跟我都为它们感到幸福。我俩蹲在一旁,笑嘻嘻地看着两只大黑熊吃情侣大餐。就这样,我同乙晶在丛林里逛久了,便自然跟这两头黑熊当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......虽然我跟它们这两个丛林之王,结结实实打了两次狠架。乙晶说:"虽然它们不是宠物,但是也该有个名字吧,我瞧它们一只比较大,一只比较小,就叫大大、小小吧!"的确,为黑熊命名并非将它们视做"宠物",因为大大跟小小也为我跟乙晶命名了。它们叫我"吼吼",乙晶"吁吁"。很公平。
一个下雨天,大大跟小小在我们身旁抱在一块打啵儿,那情境实在撩人,于是,我便搂着拿荷叶遮雨的乙晶,在大雨中献出我的初吻。国二升国三的暑假,我搂着满脸绯红的乙晶,在大雨里,那个吻,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
告别了大大跟小小,告别了满山的毒蛇,我们功夫四人组度过了一个欢乐与汗水兼具的暑假,向繁重的国三课业无奈地报到。
此时,毒蛇的"量"已经不适合当做我跟阿义的内力指标,而改为跟师父对掌的次数。阿义能够跟师父对十一掌不倒,我则能够撑到六十二掌。但剑法的进步就无从评判了。因为我们都挡不了师父开天辟地的一击。而师父对我们都感到满意,他说:"过几天,师父就带你们涉足真正的江湖,击杀贪官恶霸!"
我担心的一天,终于来临。
天黑了,一群穿着黑色西装、嚼着槟榔的平头男,从美容院中鱼贯走出。走在这些人中间的,是个油光满面、咧嘴大笑的大胖子,手中还搂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。女孩的眼睛红红肿肿的。
"就是他。"师父蒙上口罩。我跟阿义则分别戴上"原子小金刚"跟"钢弹勇士"的塑胶面具。
躲不过的正义裁决。躲不过的内心煎熬。躲不过的、害怕。
学功夫,为的是正义。等的,就是这一刻。但到了这一刻,我却不禁要问:什么是正义?
师徒三人,躲在美容院旁的黑暗小巷中,等待着下手的机会。
为首的大胖子,肥手黏在少女的臀上,抓着。大胖子的四周,大约有八个刺龙纹虎的壮汉,看起来不堪一击。但,靠在大胖子身旁的两个壮汉,腰上却是鼓鼓一包,我猜是手枪,这点倒是相当棘手。
"师父,真要杀了那头死肥猪?"面具下的阿义跟我一样迷惑。"这要瞧你们自己。"师父说。师父的答案包含了无止境的推卸责任。
"师父,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?"我的声音在发抖。杀人,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杀人,对一个国三生来说,都太沉重了。为了正义也好,为了复仇也好,杀人,就是杀人。
师父不再说话,因为师父的话在一个小时前,已经说得很明白了。
一个小时前,大破洞。
"我们凌霄派这次的任务,是要杀一个叫黄士峰的地方恶霸。他平常仗着几个臭钱跟竹联派的恶徒为伍,欺压良善、作恶无端,糟蹋了好多小女孩。师父已经盯他一段时间了。"师父简单说完一个人应该被杀的理由。
"杀一个坏人,就这样......就这样简单?"我脑子一片空白。其实,我压根不想杀人。就连王伯伯,我也不真想杀了他。但要是跟师父开口说"我不想杀人",岂不白费了师父传承功夫的苦心?
"要是你们不想杀人,也由得你们。"师父淡淡地说,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。"为什么?师兄怕杀人,我可半点不怕。"阿义坚定说道。虽然,一个小时后的他,完全判若两人。
师父怫然不悦:"杀人是件可怕的事,能留一手自是最好,怕的却是贼人死性不改、变本加厉。"师父看着地上的口罩与面具,又说,"学武功,不为修身、不为养性,更不是为了参透生死道理。学武功,求的是很实际的东西,那就是正义!社会沉沦,奸邪当道,需要能负担得起正义的侠客出现,这个侠客必须明是非、断善恶,更要有执行正义的勇气,这就是正义的担当。"
师父突然回身出手,手指插进水泥墙:"有时候,正义需要有取走别人性命的觉悟,需要有拥抱无穷罪恶感的勇气!只因为,正义不是独善其身的!"师父的眼神绽露光芒。奇异的光芒!
这几句话,天崩地裂般冲破我的心防。没错。正义不该是独善其身的。只要诛所当诛,杀人的罪孽,不该回避。这是大侠的宿命。
但,我仍旧问了一句近乎白痴的话:"万一,万一被抓,没有关系吗?"
师父一愣,说:"这就是我教你们轻功的原因了。""啊?"我也一愣。师父微笑道:"被抓到,就有关系。不被抓到,当然就没关系。"阿义咧开嘴笑说:"师父放心,飞檐走壁逃命的功夫,我们师兄弟已经滚瓜烂熟啦!"师父拿起口罩,端详了一会儿,说:"最好如此。逃不过,被捕快抓走也罢了,要是被贼子的子弹追上,就得留下一条命。"
留下一条命......这个代价,不管对谁来说,都太高了。
27、
而一个小时后的我,站在黑巷中,却无法逃脱正义沉重的压力。阿义也不能,因为他的杀气混乱且牵强。
师父当然察觉得到我们两人不安的心情,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。对师父来说,大侠是没有年龄限制的。此刻的师父,并不是要求两个国中生杀人,在他的眼中,戴着面具的,是两个将要展现大侠气魄的初生之犊。
车子旁,一个戴着墨镜的平头男为大胖子打开车门。
"就是现在!"师父低声说道,杀气一现。
不管这么多了!我跟阿义一击掌,便从巷子中冲出。两人纵身长跃,跳上大胖子身旁的黑头车。"砰"!车顶发出剧烈的撞击声,几个壮汉还来不及反应,我跟阿义已经出手。
目标:两个身怀手枪的棘手家伙!一个满脸胡渣的瘦子看着自己贴着地面飞了起来,然后撞到商家的铁卷门。他根本没有掏枪的机会。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,则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杂七杂八,全吐了出来,他腰上的手枪被我甩向路边的邮筒。
"干!""妈的!"其他人一边咒骂,一边迅速拿出明晃晃的刀子,他们眼中的狠戾,远远超过刀身上的暗红血腥。
四把尖锐的寿司刀同时刺了过来,却也同时飞上天空。
乙晶剑法!闪电般的出手!四个恶汉瞪大着眼睛,慢慢地软倒在地上,昏厥过去。是阿义神出鬼没的怪剑。
"你们想怎样?是哪个堂口的?"大胖子紧紧抓着颤抖的少女,大声问道。大胖子的前面,还有两个握紧拳头的保镖。
"嗯......我想一下......"我脑中混乱,竟然结结巴巴。"我们要你的命!"阿义冲口说出。大胖子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,仿佛对阿义的答案不感兴趣。
"你们要多少钱?"大胖子从怀中拿出一本支票簿,冷静地说:"你们的身手不错,考不考虑跟着我?我出比别人多三倍的钱。"性命受胁,却还想拿钱砸死人,果然是个土豪劣绅。
我担心巡逻警车马上就会赶到,于是大跨步上前,双手轻轻一推,两个小山一般的保镖弹珠般射向美容院门口。这时,大胖子的脸色终于苍白。
阿义拿着麻将尺,指着大胖子的鼻子,说:"下辈子,记得当个好人。"说完,阿义举起麻将尺,眼看就要将大胖子劈死。但阿义的麻将尺只是停在半空中。
久久,腿软的大胖子,吓呆的少女,我,阿义自己,全都瞪着这把即将夺人性命的麻将尺。但麻将尺自己,却一直在犹豫着什么。
"师兄,你来吧。"阿义居然这样说。我手中的高音笛,却也在发着抖。"我......我不知道。"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,我完全没有取人性命的准备。
突然,一种厌恶自己的情绪涌上心头,我厉声喊道:"你干嘛要当坏人!"高音笛猛然劈向车尾,行李盖碎出一个小洞,高音笛尾登时碎裂。
大胖子愣住了,他的裤子突然湿了。
"对......对......对不起......"大胖子口齿不清地说。我咆哮道:"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死!"手中的高音笛再度劈向车尾,车尾灯哗啦一声爆开。大胖子眼泪流了下来:"请给我一次......一次机会!我会重新做人的!"
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矛盾与恐惧,手中的高音笛划破空气,呜呜作响。
"你会改吗!"我斥声大吼。"喂?你在干嘛?"阿义用手指轻轻刺我了我一下。"你会改吗!"我歇斯底里地大叫,看着大胖子双膝跪下,把自己的头用力撞向路砖,拼命磕头,嘴里哭喊着:"我一定会改的!会改的会改的!会改的会改的!"我一笛劈向路灯,高音笛飞碎四射。我的怒气稍平:"那就好好改啊!"我看着拼命求生的大胖子大叫。
一个人,一个坏人,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,承诺与誓言对他的意义是什么?是求饶的同义词?是权宜之计?还是根本谎话连篇?难道竟会是真心诚意的顿悟?其实,都不是的。
虽然我当时年纪尚轻,但,我知道都不是的--承诺在这种时刻,跟昆虫的应激反应没有两样。承诺变成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,是毫无意义的。
我并不天真。但,有时候我愿意天真。也许,我并没有选择,不是吗?
我既然听到他的答案,他的承诺就失去了正义的立场。如果我执意结束他恶贯满盈的一生,我往后的日子就会沉溺在不断怀疑自己现在抉择正当性的恶梦中。如果杀了他,他将永远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。人人都需要这个机会。
"你打算?"阿义呢喃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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